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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苏城南独墅湖,松涛声入砚池中。
谈笑芸芸燕雀事,醉心哲学人道痴。
欲乘大瓠浮九洲,奋而常怀兼济志。
道阻且长素履往,孤舟一芥任波扬。

《齐物论》三疑

    棋从断处生,读书贵有疑。

    对照郭庆藩《集释》、钟泰《发微》、陈鼓应《今注今译》,《齐物论》一篇,大部分段落我仍然不解其意,于是只得略陈三点疑惑之处,愿问津于知方者。


一、 “齐物(及)论”如何可能?

    《齐物论》应该理解为“齐物(及)论”『即“齐物之不齐,齐论之不齐”(钟泰语)』,而非“齐物(之)论”,这是大的方向;但我们不能仅满足于此,而必须追问“齐物(及)论”的观点究竟是如何可能的?

    『郭象注:夫自是而非彼,美己而恶人,物莫不皆然。然,故是非虽异而彼我均也。』

    仔细推敲,郭注此处的推论演绎使人拍案,魏晋时期确为中国抽象思维发展的一个重要突破时期:

    “夫自是而非彼,美己而恶人”,固执于一己之观点,轻易就否定他人不同于自己的意见,“物莫不皆然”(此处的“物”专指他人,同“恃才傲物”之“物”字),庸人莫不如此。接下来突然一个转折:“然”,正因为如此,所以你我的观点都不可能是普遍的:我肯定自己而否定你,你也肯定自己而否定我,(“是非虽异”)所以你我的观点都只能是属于一个人的有限观点。(“彼我均也”)

    由此可见,郭象的注解的核心在于“齐论”

    “齐论”绝非无差异地承认(或否定)所有论述,这样结果必然是自相矛盾。对于“齐论”的恰当理解是让各派均承认自身观点的有限性,即论说都“有待”于“己知”,在性质上都是属于立论者一人的观点;《天下篇》也有类似的表达:“天下治方术者多矣,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”,实则多是“一察焉以自好”,“判天地之美,析万物之理”,最终导致“道术将为天下裂”。

 

    但“齐物”是否仅仅意味着对于观点有效性的消极限制?

    《齐物论》中有一段著名的关于辩论的反驳,表面看来,这是在否定辩论在追求真理方面的有效性,但若加反思,则发现认为庄子否定辩论,可能恰恰是因为你我对于真理之理解的浅薄:

    真理必须是唯一且确定的吗?还是真理正在于开放的不确定之中?

    保持每一种观点的有限性,不允许其向无限恣意拓展;只有不承认绝对普适的真理,每一种“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”的观点才都能得到认可。我猜想,庄子接近于后一种观点;由此,“齐论”正是有效“辩论”的前提,唯有“齐论”,才能实现“和而不同”,这大概就是“齐论”的积极效用。

 

    钟泰在《庄子发微》中解“齐物论”等同于“正名”,要求对物的描述与评价做到“名止于实,义设于适”(《至乐篇》),“止者不过当,适者不违其则”;是偏向就“齐物”角度立论,或可增补郭注。

 

 

二、 “自忘”应该如何理解?

    在《老子》中,“吾”和“我”的使用就已经有了明显的意义区分:“我”是指物理世界中的“形躯我”,“吾”则指精神性的“观念我”

    “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,及吾无身,吾何有患?”(第十三章)此处文义表明“吾”与“身”分为两物。

    “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”(第十六章)对于万物的流变与复归进行观察的明显是精神性的我(“吾”)。

    “众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春登台。我独泊兮,其未兆;沌沌兮,如婴儿之未孩;儡儡兮,若无所归。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若遗。我愚人之心也哉,沌沌兮。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。俗人察察,我独闷闷。淡兮,其若海,望兮,若无止。众人皆有以,而我独顽似鄙。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。”(第二十章)将“我”与众人、俗人对比,抒发“自知其无知”的苦闷,可以看出,其中的“我”偏向具有现实形躯的我。

    《庄子》同样沿用“吾”和“我”的区分,因此有“吾丧我”之说;

    “南郭子綦隐机而坐,仰天而嘘,嗒焉似丧其耦。”慧琳一切经音义八十八钟南山龙田寺释法琳本传卷四引司马云:“耦,身也,身与神为耦。”俞樾读“耦”为“寓”,文义更加通畅。颜成子游的发问“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”其实已经分辨了“形”与“神”作为“我”的两部分的分别,只是误以为子綦的状态在精神中同样是颓丧的。

    “丧其耦”即下文所谓“吾丧我”,郭象训“丧”为“忘”,“吾丧我”即“我自忘也”,但“自忘”究竟应该如何理解?

    在《齐物论》的结尾是著名的“庄周梦蝶”的寓言,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“物化”,但我注意到“梦蝶”的同时庄子强调了“周与蝴蝶,则必有分矣”;《齐物论》开篇与结尾遥相呼应,都启发读者去思考:虽然现实中的“形躯我”使你我(“周与蝴蝶”)不可能相互转化,但在梦境中,或者说在精神观念中,我完全可以从你的角度进行思考与体验。

    “观念我”绝不可能摆脱“形躯我”,同样理解这一点的郭向因此注释“吾丧我”为“忘我”,也就是不偏执于自己的观点;与“形躯我”关联的观点,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现实中的利害,个人的偏好与成见左右,因而最终固执己见。而“忘我”的思考方式,在观念中从对方的角度展开思考,则完全是可以实现的;这是精神的自由。

 

 

三、 “三籁”之间的关系

    一个明显的问题是:子游提问“形”与“神”之间的关系,子綦却以“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,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”回答,似答非所问。

    另一个问题在于:在对于“地籁”进行了生动的描述后,子綦将“天籁”表述为“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(一本作“已”),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!”文义不容易理解,天籁似完全无关于“籁”,不关于具体的声音。

    还有一个问题在于:郭象注解“天籁”:“即众竅比竹之属,接乎有生之类,会而共成一天尔。”“人籁”与“地籁”汇合而成天籁,那么,既然我已闻“人籁”与“地籁”,怎么可能竟然“未闻天籁”?

    或许庄子是在这里与读者玩了一个文字游戏:“闻”“人籁、地籁、天籁”中只有“闻人籁”的“闻”可以简单地理解为“听”;庄子之所以用一大段文字去描绘“大块噫气”的景象,正是启发读者,欲“闻地籁”,则必须留意观察万物变化的景象,因此“闻地籁”之“闻”应该是敏感于观察;“闻天籁”之“闻”的条件则是抽象思辨:

    钟泰《庄子发微》中对于“怒者其谁邪”的解释我认为可以成立,较郭注成疏更加明确。此句中的“谁”向来难以解释,钟泰引《老子》中“吾不知其谁之子,象帝之先”,语义上“谁”被用来反指上文已经反复出现的概念,《老子》中的“谁”暗指“道”,“怒者其谁邪”中的“谁”则暗指“天”,也就是“天籁”即是万物均按照“天然”的状态而自我运作,因此郭向注解为:“然则生生者谁哉?块然而自生耳。……自己而然,则谓之天然。天然耳,非为(应读阳平声)也,故以天言之。『以天言之』所以明其自然也,岂苍苍之谓哉!……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,此天道也。”

 


    “曾见郭象注庄子,识者云:却是庄子注郭向。”

    读郭庆藩《庄子集释》的困难之处,正在于要同时阅读两套哲学系统,并不断在两者之间对照比较,一套是历代想象中的“庄子哲学”,另一套则是郭象的哲学。

    郭象对于《庄子》一书的作用是开创性的,这不仅是因为后世通行本的《庄子》由郭向删定,更是因为郭象第一次把《庄子》的文本作为了展开哲学思辨,或者说“玄言清谈”的基础材料,由此奠定了魏晋玄学对于文本阐释的基本方式:不再模仿汉学阐释经典中的“微言大义”,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去添加“言外之意”;经典文本不再是权威,而是展开哲学思辨的材料。

    魏晋以后,学者治庄学者,或致力于进一步说解郭象,或反驳郭象不忠实于庄子原书,我猜想若郭象再世,这些反驳肯定会贻笑大方:郭象注庄子从不以追求“忠实”为目的;现代西方阐释学也否定文本本身具有“权威”的含义,主张意义本身就存在于“解释的系统”之中,文本的不确定性本身就允许了不同的解释并存;并正因为各种解释的并存,才使文本的意义丰富多元,这也是中国古典经学的趣味。与其驳斥郭象,不若另立门户,与郭注分庭抗礼。但可惜后世学者鲜有推陈出新:成玄英作疏,将《庄子》改名《南华真经》,流于修真炼气的虚妄之学,说解郭注,长篇累牍而事倍功半;陆德明音义无关宏旨;至于清人王念孙、俞樾等等,长于文字训诂,于个别之处偶能别出心裁,于哲学性观点则鲜有见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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